計較人間最弔詭的事乃是「位置」這一回事。公司裏,為了爭取一個位置而反目成仇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這裏「位置」代表的是職位,職位之所以迷人,是因為位置所帶來的權力與利益;父母子女、師長學生、先生太太、君王臣屬各司其位,這時「位置」是一種角色,生旦淨末丑掛上什麼面具就唱什麼角色,唱錯了,就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了!總經理老愛扮演課長的角色,每天表演小格局的戲碼,那樣的場子一定演不久,不是課長搞混了,就是總經理到課長之間一掛主管統統錯亂掉,不知當總經理演起課長時,當該如何應對!每個角色有其權利、義務、責任,自然也有其一定的唱腔,但當你唱得荒腔走板時,那個角色所被賦予的權利、義務、責任就被模糊了。

 一個國家,當執政黨不時扮演在野黨,在野黨不時假裝或幻想是執政黨,當立法者自以為是八卦記者,記者自以為是上帝時,權利、義務、責任的混淆就很接近革命的前夕了,只是民主政治下,人民不再逞勇鬥狠、流血街頭,革命殺頭這種需要犧牲付出的真槍實彈演出,也只是吠吠而已了!

 還有一種位置,叫「歷史的定位」,這是上焉者的遊戲,追求的是身後的銅像,那些被置放在公園裏、學校升旗台上、及大門口的,每每經不起政權的輪替,早早斷頭缺腳的被棄置在一邊;但有些人的銅像,卻是置放在人心中的,政治是一時的,文化是永久的,政治上的銅像大都是敲得碎的那一類,文化上的銅像反倒是豎立在人心中,一代代傳下去,越擦越亮。

 另外一種位置是地理的,比如台灣,孤懸海上的小島,隨著歷史的腳程,曾經是鄭芝龍的海盜窟,李鴻章口中花不香、鳥不語,棄之無可惜的化外之域,蔣介石的反共基地,今天的全球製造王國(還是應該修正為「昨天」的呢?);地理有位置,這個位置在各種歷史人文條件的衝激下,所蘊育出的命運,往往跟這個地理位置有關。當海權興起時,它位在航線上,船隻南來北往帶來了文明與繁華,當冷戰興起時,它剛好是強權防禦圍堵策略的一環,經援與軍援帶來了偏安的奇蹟,然而當海權衰微,空權崛起時,它的海港就淤塞了;當強權的防禦圍堵策略出現轉折時,政經軍之策略位置就變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日本人有句話叫「場所的悲哀」,望文生義,大概就是述說這種地理位置的幸與不幸,所帶給居住其上的人民的驕傲與無奈吧!「場所的悲哀」是種族的集體情感和命運,雖然其中的故事也是有血有肉、可歌可泣,但是當身邊的人每一個都有著共同的命運時,悲哀就變得較可容忍了。

 比較個人化的,乃是「放錯位置的悲哀」,有些位置必須要有一些天份,才演得動它的戲份,這些天份,往往學也學不來。宋徽宗明明不是皇帝的料子,卻坐在那個位置上,怎麼演也演不好,只演得出荒腔走板的歷史悲劇。企業的總經理負責企業的成敗,但並不是人人得而為之,然而總經理這個位置,有些是家族傳承而來,有些是曲意逢迎得來,有些是圈地自立為王,自己創的業自己當總經理。業界盛傳某些家族的第二代,黃袍加身當上總經理,但個性脆弱,其實無法承擔龐大營運的責任,演這個位置演得很痛苦、很不快樂,看這個戲的也看得很痛苦。

 光台北一地,大大小小的總經理怕沒有2、3萬個?其中有多少是坐錯位置的總經理呢?江山代有才人出,媒體上每隔一陣子,總會對幾個坐錯位置的總經理來個專訪,對其似是而非的管理風格過度的推崇,給予過多的掌聲,比如企業主管是如何夙夜匪懈地幫底下人解決問題,每天一簞食一瓢水,晚上三點還打電話給工程師討論某項產品設計等等。

 「位置」是很弔詭的東西,放錯位置、坐錯位置、爭取位置、贏得位置,但多少人了解坐在位置上的不安及焦慮呢?我認識的總經理沒有千個,也有百個,但沒有幾個是快樂的;這百個總經理中,或許是我個人交遊不廣,大部份是男性,女性只有2、3個。他們的焦慮、不安、及痛苦都是掛在臉上的,然而社會的壓力、環境的造成、父母妻兒的期待,使得男人的眼淚永遠就只能含在眼眶裏,沒有一個角落適合讓這些飽受壓力的男人大哭一場以宣洩其心中的不安、焦慮、與痛苦。我常想重操舊業當個心理醫生,開一間專門讓這些男性企業高階主管可以痛哭一場的診所,當然是會員制,診所裏設備很單純,只有哭牆一面。光想想診所裏眾多男人搥胸頓足、嚎啕大哭的場面,我就覺得功德無量,對台灣經濟有莫大貢獻,因為哭完之後,這些放錯位置的、坐錯位置的高階主管回到日常生活,又是生龍活虎一條。

 「位置」的另一種弔詭,是人們都只懂得走上位置,鮮少知道如何走下位置的。走上位置必須要有機緣與才能,在位置上演戲必須面對觀眾,你的跨步、你的捻鬚、你的舉手、你的唱腔、你的行頭都有一定的難度,因為觀眾都有一定的期待,然而真的難的是如何走下位置。辜振甫先生的傳記「勁寒梅香」一書中,談到辜老票戲的感受,辜老感受最深的是「上台難,下台更難」,下台演的是側影、背影,辜老認為背影戲最難演,最需要功力與藝術;他舉例梅蘭芳飾演「三堂會審」中本名蘇三的名妓玉堂春在三堂會審時,大部份時間跪地背向觀眾,藉由肩部的動作來詮釋面對不同判官的心情起伏,玉堂春在一代藝人梅蘭芳的扮演下,背影極盡變化之能事,把玉堂春的心情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辜老認為,那一齣戲可說是梅蘭芳無與倫比的最高藝術功力,他說:「下台也是戲,常常是一段重要過程的高潮,主要功夫在背影和步法」。

 上台的人一定得下台,奮鬥一輩子,付出多少心力才登上主管的位置,要能從從容容、不慌不忙地下台需要的是智慧。企業界裏、政治圈中,屢見不鮮下台時步履蹣跚、呼天搶地、死賴不走的鬧劇,扭曲的側影背影傳達出的是缺乏智慧及格局的魯鈍。多少企業高階主管一旦轉換成幕僚,失去了資源,不再直接負責營運的成敗,從指揮上千人的職位,變成無兵也無將的幕僚時,如同坐平底船一樣,一路暈船嘔吐,走不出優雅的身段。我有幸曾在一位企業高階主管身邊近距離觀察他如何優雅地離開位置走下舞台,從從容容、不慌不忙,沒有呼天搶地,更沒有哀聲嘆氣;如今聽說他又重回舞台擔綱更艱難的角色,真正應了辜老的話「下台也是戲,常常是一段重要過程的高潮,主要功夫在背影和步法」。

 「位置」使人不安、焦慮、痛苦,但「位置」最可怕的是會使人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有人一筆在手就自以為是「在晉董狐筆」,不爆料撻伐不為快,有人一旦當上電視名嘴、主持人,不渲染誇大死不休,有人一旦坐上高位,不民胞物與拯生民於水火一番就不覺壯烈,一旦擔任企業高階主管,不二十四小時上班,罵人如罵狗就不覺得在做事,開會不先來個三十分鐘訓話,重覆再重覆當年勇並不斷揭示似是而非的管理哲學就覺三月不知肉味。使命感很快就會導致偉大感的併發症,今天企業的造神運動絕對比政治圈更有效率,神格化的企業高階主管集各種資源於一身,除了企業內的絕對權威之外,多的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財務運作;過去一年,已被爆料掏空的公司有多少?被限制出境的有多少?

 位置是很神奇的一件事,大家都往高的位置攀爬,然而最高的位置是什麼位置呢?以前戒嚴時期,我以為總統就是最高的位置了,如今沒想到那個位置是被罵得最慘的,而且是人人得而罵之,甚至還可以透過對那個位置的攻訐謾罵以提高自己的位置。然而現實生活裏,夠資格追求最高位置的人幾希?反而多的是得不到想得的位置而顧影自憐、自怨自艾,患上位置敏感症的人,這類人常覺得沒了位置就沒了權力,就沒有資源,叫不動人,所以寧可袖手旁觀、冷嘲熱諷、不聞不問。其實,位置只是一個方便,何必斤斤計較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呢?(本文由作者蘇元良執筆撰寫,記者陳慧玲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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